连续数日,圣人头痛欲裂,昏睡在炕。恍惚中只见一座人模样的大房子,满面狰狞,吃人一般。大房子的背景既陌生又熟悉,像何时、何地见过,又想不起来。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绿色环抱着,比他见过的任何绿地都要广大无边呢。但是所有的景象都很模糊,想看仔细一点根本不可能,比如那么一大片绿,根本无法辨认都是一些什么树或者什么草,以及它们的味道如何等等。更让圣人感到不解的是,明明是有这么一座大房子和一大片绿色的,明明自己就在这座房子的跟前,在这一大片绿色之中,可是眨眼间这一切就离他远去了,飞也似地。
这已经是醒来之后的事了。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传来村支书夕峒的声音:“各位社员注意了,各位社员注意了,接公社传达县里气象站紧急通知,今、明、后三天,将有11级台风影响我们这里,希望各生产小队、各位社员相互转告,避开这几天时间,注意安全,不要私自出海……”
这么说,又要来台风了。圣人也算是出过海的人了,当时尚未遭遇台风,估计也就是7~8级的风,都那么危险,别说是11级的台风了,这个时候出海,那可是要死人的。
“死人”跟夕峒彻底弄僵了,几乎成了仇人。虽然他们那架打得诡异,但是聪明的乡亲们还是猜出了其中的奥妙。只是碍于夕峒干着村支书,不便开罪太深,所以把许多情况都藏在了喉头下面了。由于没有怎么形成广泛的社会舆论,事情好似来得快去得也快,伊孝家庄的话题不知不觉发生了转换,圣人家所在的胡同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至少从表面上看,为了适应这种变化,夕峒和孙丽英的交往告一段落,而“死人”又继续利用星期天赶海了。可能出于对家里的放心,或者还有其他的考虑,“死人”有时候周末并不回家,而是住在他当校长的学校宿舍里,然后第二天直接从学校出发去赶海。
台风如期而至。嘿,没有经历过台风的人呢,可能很难理解它的确切含义,然而,对于伊孝家庄的人来说,如同梦魇。且不论十几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海啸,死了多少多少人丁,单是经常遇到的7~8级大风,也是非常令人恐怖的。这恐怖主要来自海上。那时候呀,不是没有广播,有线喇叭是有的,从县上一直到公社,各项政策和天气预报会通过有线喇叭传达到千家万户,只是所谓的天气预报十分幼稚,凡是能够预报到的,人们大致也能感觉得到,而凡是人们感觉不到的,天气预报里也不会有;据说县气象站的窗台上放者若干盆咸菜罐,盛满咸萝卜疙瘩,当里面的萝卜疙瘩起潮的时候,人们即可听到“多云转阴”的预报,或者“阴转多云”,而当萝卜疙瘩严重潮湿的时候,则预报“小到中雨”“中到大雨”或者“大到暴雨”,诸如此类。因此,社员们对县上通过有线喇叭传达下来的上级的各项政策是很在意的,因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对党既然如此重要,对百姓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对天气预报却没人在意。这里的意思呢,是说伊孝家庄乃至其他濒海村庄的人们,对海上气象的变幻,完全凭经验和感觉。这当然也有可能起到点滴作用,但是不可靠,欲想不出事儿,那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对小学校长“死人”而言,则连这起码的经验和感觉也没有。
他偏偏出了海。
他的“造化”遭遇了台风。
台风袭来之时,孙丽英和闺女建春相互搂抱,蜷缩在套间里。建春哭腔问道:娘哎,我爹怎么还没回呀?这一问就提醒了孙丽英,外面没有打雷,她的身体却狠很颤动了一下,她想起来,丈夫“死人”一定是赶海去了,在这台风下面,这一去,恐怕是有去无回了。虽然“死人”对自己并不好,动辄施以拳脚,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名正言顺的男人,每个月的薪水是全家的“口粮”,倘若他真的死了,固然她可以跟支书夕峒如鱼得水,她却明白,夕峒对她再是如何好,也只能是“零食儿”,不可能保障自己一生一世。因此,“死人”必须活着,一旦“死人”不在了,她们母女从此必定像那离开树枝的枯叶,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