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酒,圣人就开始考虑继续转移的事情了。这儿毕竟距离伊孝家庄太近,父亲伊叔即使去了其他村庄的亲戚家,返回之后还是可以拐到三外婆家看一眼的。父亲伊叔如此不惮辛劳地搜寻他,二姨妈家他这次是不准备去的,虽然二姨妈家有5个表姐妹,个个如花似玉,可取之处颇多,但是二姨父头顶上的那颗肉瘤还是太耀眼,圣人想起来就发怵,因此跟那5个表妹妹的接触,即使心生此念,亦须从长计议。这才是来日方长的道理。
而且亲姥娘家里也有一个漂亮的表妹——圣人舅父的女儿,从亲姥娘家一路往东,过了沙河桥,就是大姑妈家,大姑妈家则有一个表姐,所以圣人决定先南下,后东行。圣人逃**涯开始以来,还没有去过这两个亲戚家,一个原因是空间距离稍远,从伊孝家庄到北于家庄有三里,到缇家庄有一里,而到亲外婆家所在的寨里徐家庄有13里,到大姑妈家则有23里。那时圣人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逃学的任务必须倚靠两只脚板来完成,也就是徒步跋涉,对于脚板所承受的压力来说,一里、三里和13里、23里之间的差别还是蛮大的,圣人自然也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
另一个原因是刚开始逃学经验并不多,还处于摸索阶段,包括食宿这样一些基本问题该如何解决、如何顺利逃避父亲圣人的追踪、面对亲戚家疑问的眼光如何为自己辩解、如何轻松赢得亲戚家的同情,以及其他一些想像不到但必须认真应对的情况,凡此种种,都需要不断积累经验,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愈战愈勇”、“愈战愈远”,加大活动半径,拓展活动空间。
圣人对三外婆和三外公说的是:“我要回家了。”实际上他没有回家,而是走向了寨里徐家庄。多年以后圣人每当想起此事,还在为自己的撒谎而追悔莫及,觉得在三外婆——特别是三外公面前撒这样的谎,真是太不应该了。三外公怎能想到,刚刚把圣人当作人来看,跟他一起喝了酒,他就厚颜无耻地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三外公还可以做到不生气,但是三外婆就不干了,当听到圣人的父亲伊叔过来说圣人根本没有回家的时候,三外婆气得差点没把烟袋锅打在圣人父亲伊叔的头上。
“这个小祖宗,怎么能欺骗他姥爷姥娘呢!白疼他了!”三外婆说。
“三姑,你是说族谅刚刚从你这儿走的?”圣人的父亲伊叔说。
“走了半晌了都,这工夫恐怕连寨里徐家也能到了。”三外婆说。
“啊,三姑,你说族谅现在会不会去了他舅舅家呢?”伊叔说。
“这个保不准呢。”三外婆说。
当然,这场对话圣人是不得而知的,当这场对话进行的时候圣人正大踏步走在通往寨里徐家的沙土公路上。去寨里徐家亲姥娘或者舅舅家的惟一通道就是这样一条沙土公路,这条公路呈“之”字形,北连伊孝家庄和缇家庄,南接寨里徐家庄。在寨里徐家的北部有一个90°的拐弯,然后沿着黑阳山的北麓直通沙河镇。这条路两旁是大片庄稼,中间仅经过一个村庄,就是柳林子达达所在的那个村庄,名字叫牟顾堡,走到牟顾堡就等于走了一多半的路了,圣人准备将两只胳膊平伸开来加速度一下,累了就歇一会儿,然后再加速度一下,这样重复几回就可以赶到牟顾堡了。可是刚出了缇家庄不久,圣人就拣了二块二毛钱。
一共三张。两张一块的,写着繁体“壹圆”,上面印着一个齐耳短发的女拖拉机手,一张二毛的,写着繁体“贰角”,暗绿色的背景上有两个少数民族服饰的姑娘。这是圣人有生以来第一笔经济收入,居然来自逃学的路上,可见上学有多么不值。第一次有了收入,而且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的,圣人心里就萌生了这样一个想法:有朝一日,如果自己很有钱了,一定拿出多余的部分,经常故意遗留在路上,让捡到钱的人高兴一下。
这笔钱可以干什么呢?圣人初步估算了一下,能买5只文具盒加20颗方糖。自从**去世以后,圣人基本上再没有尝到过糖果的滋味,真的很想去村庄的代销店里去买几颗过过瘾,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起因为凯凌的鼻子,父亲伊叔已经赔给人家200块钱,他准备把这二块钱交给父亲伊叔,这样就等于父亲伊叔只赔了凯凌198块钱,如果他运气好,以后再隔三岔五地拣到一点钱,父亲伊叔的损失就会越来越少。
可怜的父亲。
圣人想用掉的是那张二毛的纸币。适当的物质激励是必须的,多少花出去一点,算是对今天拣到钱的奖赏,可不能亏待了自己。既然打消了买方糖的念头,圣人又设想了几个花钱的方案,最后想起自己该剃个头了,好久以来都是蓬头垢面的,还要继续串亲戚,披头散发的恐怕很不体面,出汗后一绺绺搭在额头上、脖颈上又燥又热,很不舒服。剃头的想法也是为了自卫,圣人担心父亲伊叔万一此时到了三外婆家并得到他的消息,极有可能首先望这条沙土公路而来,因为这是去寨里徐家的必由之路呀,父亲伊叔追到这儿来可以顺着公路一眼望过去很远,他只要在父亲伊叔赶来的时候没有经过牟顾堡,就会在父亲伊叔的眼皮底下暴露行踪,费了这么多的周折而轻易被父亲伊叔俘获,那是很不划算的。
圣人掉头向北,再向东,然后进了伊孝家庄。他要去村庄里的锁阳那里剃头——锁阳剃头只要一毛五分钱就够了,剃了头,再买5分钱的糖,把那二毛钱花出去。然后再往寨里徐家庄出发不迟,而且还可以相对安全些。
锁阳是小名,圣人一直不知锁阳的大名是什么,只知道他是伊夕孟的独生儿子。伊夕孟做过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养牲口跟别人不同,经常把牲口牵到饲养院的外面来,有时到野外,有时也到自己家里。圣人没上学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跟尧冠、尧松他们天天到伊夕孟管着的饲养院里玩,饲养院里又臭又脏,但是他们当时年龄小,好玩心战胜了一切,印象里伊夕孟是很乐意他们去玩耍的,从不拒绝他们。在饲养院里有一些喂牲口的饲料是可以吃的,比如豆饼、花生饼,伊夕孟会默认这些小孩子拿了吃。
但是给圣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伊夕孟做了一件比凯菊杀狗还要血腥的事迹。有一次伊夕孟把一头叫驴绑在马桩上,从叫驴的两条后腿的中间割下那根一尺来长黑乎乎圆鼓鼓的**棍,当时真把他吓坏了。
那天从半上午开始伊夕孟就在磨石上磨一柄弯刀。先撩一把水在磨石上,弓着腰、半蹲着,磨一会儿就撩一把水冲洗一下,用拇指试一下,再磨,又撩一把水冲洗一下,用拇指试一下,一直磨得又亮又光,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了,就拿了一只钳子,用钢丝缠在一根竹竿上,竖起来,明晃晃、寒森森的。伊夕孟指着叫驴两腿后腿中间那根**棍说:“巧好了,呆一会儿它就要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