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姨妈一个人来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已经分不清那只眼睛正、那只眼睛斜了。圣人一下子就猜出了大姨妈的用意,她这是要找自己的两个姐妹把心中的苦楚往外倒一倒,第一站是“三姨妈”家——圣人的**是老三,第二站是二姨妈家,因为圣人家位于北于家庄和二姨妈家所在的村庄之间,所以她就先到了老三家,之后将去二姨妈家。
有人说:“眼斜心不正。”但是圣人并不这么认为。至少不合大姨妈的实际。大姨妈虽然有一只眼斜视,她的心眼却很是好使,不光是给圣人买西红柿,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她对所有的外甥、外甥女都非常好,简单说,她对水亮和水昌有多好,就对她的外甥和外甥女有多好。孩子们出现在面前时,她是不分彼此、亲疏的,如果有8个孩子对一个窝头,即使这8个孩子当中有水亮和水昌,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一个窝头分成8份,每个孩子得一份。
但是大姨妈的长相的确让人不敢恭维。从男人的角度来看她,实在有些丑陋不堪,眼斜是一个方面,脸又窄又小,鼻子尖还稍稍有个弯,嘴角则有些下沉,好比一条即将沉没的舢舨,耳朵的轮廓像两把反扣的勺子,插在两鬓。若从亲戚的立场看她,便不会觉得太丑陋,而只是长相一种,是一种常态。至于大姨父,在圣人看来,大可不必在如此久长的岁月之后,来计较大姨妈的相貌,更何况,大姨父自己的身体也有不小的缺陷。所以,同样是从亲戚的立场出发,圣人不赞成大姨父的所作所为。
如果大姨父确实在这一方面有所追求,并能为大姨妈而作出牺牲,圣人会认为大姨父非常伟大,问题是,大姨父远非一个伟大人物,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瘸子,他没有随上一个相好的——就像圣人梦见的那样,而是只身去了黑阳山,已属不易了。
大姨妈的心都要碎了。看来她不知道大姨父上山的真正原因,对自己的相貌也没有任何不安,她坚持认为大姨父遇到什么事情,想不开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上山有什么好的,现在诸山长老已经不在,古刹空无一人,他一个人上去绝对就是受苦,这是何必呢?依大姨妈的意思,要是大姨父上山当和尚能天天享福,那么她也就认了,可是他要上去吃苦受累,她就难以接受了。翻来覆去地想啊,就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难道说是因为听了圣人那悉达多成佛的故事么?
大姨妈便把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她的初衷无非就是想听听圣人父母的意见,而且她内心里对自己外甥的一个故事就能破了她的家深表怀疑,比如她自己就听了那个故事,为什么她没有动出家的念头呢?但是她没有料到她这个讯息会对圣人的父母,尤其是圣人的父亲伊叔有多么大的刺激,在伊叔看来,圣人无法无天太不像话,屡屡惹出乱子,刚把凯凌的鼻梁骨打折,又用一个倒霉的故事迷惑大姨父出家当和尚,照此下去,岂不要捅破天么!这样的儿子,还要他做甚!不如打死他,一了百了,图个省事省心。心里这样思量着,眼神就有些狠毒起来,只待大姨妈一走,便好好跟圣人算算帐。
这是不是杀机呢?圣人很难判断。从传统的观念来看,老子杀儿子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儿子的命是老子给的,老子高兴便好,不高兴了想拿去,随时可以拿的,一顿棍棒打死了,草席子一卷、一埋,也算不上犯王法。不肖之子死了,还可以再生一个。自古到今,村庄里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人动了杀机是很可怕的,伊叔可能并不知道他的脸色有多么骇人,圣人的**和大姨妈也没怎么在意,她们可能以为那是因为伊叔听了大姨妈的悲剧心里难过所致,没有想到别处去,大姨妈还反过来安慰伊叔,说如果一切都无法挽回那也是她的命不济,是上辈子造了孽要到这辈子来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圣人察觉到了。圣人察觉到了危险正悄悄来临,他马上就要到10岁了,经历了许多事情,对父亲伊叔的神情已经十分了解,父亲伊叔是一个不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人,任何情绪变化都能从脸上看出来。从前,即使父亲伊叔痛殴他的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所流露出来的只不过是愠怒而已,看到这样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要挨一顿毒打了,而现在圣人所看到的眼神完全是另外一种,是他未曾见识过的,这种眼神中是丝毫也不包括亲情成分的,是百分百的厌恶和敌意。他顺着这眼神的倾向稍微寻思了一下,心就咚咚狂跳起来。那是一种杀机。那是一种杀气腾腾的眼神。
如此看来,父亲伊叔不仅要对凯凌的鼻子事件算一算帐,还要把大姨父的出家这笔帐算在他的头上。
这简直等于定了圣人的死罪。
趁着圣人在家医感冒,身体孱弱的机会下手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