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妈的凶兆来得晚一些。二姨父死的时候,二姨妈哭得很伤心,她脸上布满麻点儿,每个点就是一个坑儿,那天泪水注满了所有的麻坑儿。但是哭完了之后,她的胃口大开,趴在饭桌上吃下了一盆面条,外加一盆菜。跟二姨父相比,二姨妈本来就显得胖些,肚子总像有孕一样,吃下这么多东西,肚子就更大了。当时来帮忙的人不少,看到二姨妈的大肚子,就有人悄悄说话:这么一个大肚子,要是死的是她,恐怕抬都抬不起来呢。
声音很小,依然传到了二姨妈的耳朵眼儿里了。这话听着忒不舒服,她想循着声音去看看谁这么贫嘴,正待扭头,一阵反胃,就“哇乌哇”把吃下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正好倒在二姨父生前经常吐痰的地方。
此后,二姨妈自己就有了一个预感,她经常对包括亲戚在内的人们抱怨说,她恐怕要倒霉了,70岁、80岁这样的年纪恐怕是活不到了。
其实,二姨妈的预感只对了一半儿,那就是她对自己剩余的阳寿还是过分乐观了一点儿。她先把自己的目标确定为70岁或者80岁,然后再设想可能的折扣。这倒也说明二姨妈是多么的不想太早离开这个世界,二姨父生前替她打下的江山,她需要时间去消化,5个闺女就是5株摇钱树,现在树已长成,钱也有了,得需要慢慢花钱呀。二姨妈觉得如果不给她充裕的时间来享受这一切,那是对她的不公平。她与丈夫费了那么多的心力生养这一群闺女,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好好享受闺女们的报答。
二姨妈的脸上有麻子,以及二姨妈的个头儿不高,这并不表明二姨妈的身体不健康。二姨父办丧事的时候她呕吐得一塌糊涂,那是因为她一次吃下了太多的东西。二姨妈的身体是很棒的,平常连感冒都很少,其他的毛病更是没有。可能这也是她对自己的阳寿有较高期待的一个重要原因了。
只是,她不该出现在凶相寺里。圣人分明看到了她的凶兆,她将在50岁的这道坎儿上死于非命,这又是千真万确的呢。
二姨父死后,二姨妈又活了整整10年。
二姨父死后,二姨妈一家还是受到了冲击,短时期之内并未调整过来。二姨父的头颈和喉咙虽然都有问题,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会有自己的“关系网”,跟他交往的大人可能一点也不觉得他的肉瘤和口痰有什么可怕;当然也不妨碍他行使一家之主的权力,这种权力是全方位的,包括家政和“外交”,就像国家,每一个家庭除了家政之外,还需要保持适当的“家际”关系,比如邻里之间要保持怎样的关系,同村之间要保持怎样的关系,甚或邻村的乡亲之间要保持怎样的关系,等等,通常都是一个家庭之“外交”,由男性家长来掌握。二姨父的“外交”关系不是他生病之后缔结的,而是在他生病之前很久缔结的,所以遇到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更多的劳力来帮忙,就可以动用这些关系。微妙的是,这些关系虽然可能惠及一个家庭,却只维系于这个家庭某一个成员。当这个成员的情况发生变化的时候,也会影响这种关系。
二姨父一死,把这些关系也一起带走了。
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就是,当生产队解散、实行“包产到户”之后,土地到了村民自己手中,从耕种到施肥到采收的全过程都是由自己说了算,这样一个转变对没有了二姨父的二姨妈一家来说实在是来得太快了一些。这时二姨妈家里除了大闺女村芝、二闺女约芝和三闺女水芝已经正式出嫁之外,仍有两个闺女守在家中,由于二姨父的彩礼要得厉害,大女婿、二女婿和三女婿感到受了压榨,早已颇有怨言,二姨妈要有什么支使得陪着一万个小心才是,至于老四和老五的对象儿,由于闺女尚未“过门儿”,也不好经常支使——毕竟女婿不是儿子,再好的女婿也抵不过儿子。这时二姨妈的心底,便不禁生出些许的夹杂着遗憾的悲哀来,她生养了这么多的闺女,却没有一个儿子,闺女们未嫁人之前家里倒也貌似有些人气儿,可是一旦嫁人了,这些人气儿就散了。
而对于家庭来说,即使闺女们都留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
有一些重体力活儿,比如给庄稼浇水,就是很麻烦的事儿。随着气候日益变暖,原来到处都是水塘已经干涸,浇灌庄稼只能用机井了。庄稼播种的时间基本上都差不多,这样就造成了这样一种现象:干旱则都干旱,排涝则都排涝。到了需要浇灌的时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儿,二是所有的土地都要浇灌,而机井数量有限,只能日夜不停地排着号来。至于使用机井的时间,采用类似抓阄的方式,哪家抓到了什么时辰就是什么时辰。不知是不是那倒霉的阄有意跟二姨妈过不去,二姨妈每次都抓到了夜间浇灌,问题就来了,夜间浇灌,意味着需要夜间看管,否则漫了滩浇到人家田里的事情也可能会有的,因此得有人不断在田间走动,防漏堵疏,而这样的活路女人是干不来的,别的不说,不安全。
既然女婿支使不得,闺女也不行,二姨妈没有“外交”关系,自然就退而求其次、转向亲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