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冥河,穿过迷雾。
悲天悯雨的效果是将人置身于最不愿意直面的经历之中,和恶女的阴灵恐境不同,它并不需要基于受刑者自身的记忆,同时在术式完成的瞬间,中招之人便无法再反抗。
……
这是专门为神明准备的术式,身为知晓一切,总领地脉的神明,在踏足土地的那一刻开始就会与土地产生共鸣,即便自身没有这个意愿,地脉之中的资料依旧会被读取,悲天悯雨的污染和限制效果也会自然而然的开始扩散。
现如今,神明的面前便是横着一条血色的长河。
水流湍急,血色的水沫拍打着岸边,白皑皑的枯骨漂浮在水面上。
神明看着彼岸的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影,迈开脚步,踩踏着虚空,神灵之躯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湍急的河流。
她大可以直接撕碎眼前的幻象,连同施术者一起从这片天地之间抹除。
但……
“呼,好累啊。”
苦笑浮现在神明的脸上,那是最经常会在杭雁菱的脸上看到的表情。
在这片禁绝的空间中,不会被西州人的视线所关注,神明深吸了一口气。哪怕这是专门用来对付她的法术,能够在这里得以片刻的舒缓也好。
她踏着虚空,跨过血之河水,脸上的苦笑渐渐加深。因为她开始明白这场幻境会为自己安排怎样的内容。
首先……
踏上岸边,第一道身影渐渐浮现出了颜色。
漆黑的长发,染血的容颜,紫色的眸子,还有那在这一世几乎没见她用过的链刃。
“竟然是你啊,我还以为最先遇到的会是羽儿。”
杭雁菱微微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挑一些的另一个杭雁菱。
对方缓缓转动着眸子,这一次,她的脸上并未浮现出那轻佻而恶意的笑容,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杭雁菱,双手环在胸前,手指轻轻地点着胳膊。
杭雁菱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怎么?不管是来劝我还是来杀我,你总该有些嘲讽说出口才像你呀。”
“不必了。”
恶女最终还是露出了那恶劣的笑容,她缓缓伸出手,那只冰冷的,曾经从付天晴身边夺走了许多生命与珍爱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再然后,她转过身,走到了杭雁菱的背后,轻轻地推了一下她。
“往前走吧,不管是当神也好、就这么死掉也好,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你出现在这里的使命不应该是劝我迷途知返,早点放弃当神么?”
杭雁菱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恶女却轻轻一笑,腥红的风吹气了她紫色的头发,那对儿浅紫色的眸子倒映着杭雁菱的身影,没有恶意,没有戏谑,只有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平静和释然:“没关系,走吧,你自己选就好。”
……
无言,别过。
不只是自己心中的记忆形成的幻象,还是本应已经被自己吸收的恶女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了这里。
不论如何,那都不是自己熟知的恶女。
杭雁菱怀揣着疑问,继续前行。
走了大概有百十步远,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那是个身穿厚重的战甲,扛着骑士大剑,笑的格外爽朗的女性。
以杭雁菱如今的身高,想要看到她的脸需要动作稍微大一些地仰起头来才行。
“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小啊,副团长,哈哈哈哈哈。”
那女子粗鲁而蛮横地抓住了杭雁菱的头发,用力地揉搓起来,像极了酒馆里酩酊大醉的汉子。
头发被很快抓的跟鸟窝一样,杭雁菱捂着脑袋后退了一步,仰起头来无奈地看着自己前世的好兄弟:“团长,少喝点。”
“哈哈哈哈哈,又来了!每次我都清醒的很,你却偏偏来说我喝醉了,这么婆婆妈妈的,倒是适合你现在的形象嘛!”
“……”
血狮骑士团的大团长哈哈大笑了一阵,而后,她单膝跪在了地上,让自己的身高和杭雁菱保持了持平,向着杭雁菱伸出了手:“那个,该还给我了吧。”
“什么?”
“哇,装糊涂吗?我死前托付给你的血狮十字。”
“那种东西……”
杭雁菱摸了摸口袋,指尖金属的触感让她愣了一下,无奈苦笑,将手从口袋里抽了抽来,摇了摇头:“我早就弄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是嘛,真可惜……”
“你既然送我了,又要回去做什么?你不向来很大方吗?”
“哎呀,就是,就是……”
好爽的女子咂着舌头,支吾了两声,而后又发出哈哈的笑容掩饰自己脸上的尴尬。
“算了,那你就拿着吧。只是我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把它交给你的。那个……抱歉啦,当时我也是一时糊涂,只想着死之前把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和信念托付给我最信赖的人,却忘了活着的人还是得背负下死者的压力。”
“……年少当大家闺秀时读的那些书,看来还没有被你给忘干净啊。”
这话将大大咧咧的女性说的突然一怔,她很快地红了脸,尴尬地大笑几声,挥拳打在了杭雁菱的肩膀上:“你这家伙,我就知道你要用我小时候的事情取笑我!”
“咳,你下手怎么老是这么没轻没重,一点都不可爱。”
“可爱跟老娘早就无缘啦,不过还是多谢啦。你救下了我姐姐,也没让另一个我掺和进来。”
“嗯。”
杭雁菱正点头,肩膀却又挨了一拳。
这拳能感觉到对方真的使上了力气,甚至将杭雁菱一拳头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团长捏着拳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杭雁菱。
她的目光闪闪,拳头紧攥着:“喂,满嘴谎言的骗子,死之前有件事儿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不想。”
“嘿,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正要进池子泡澡,结果已经在水池子里的你跟我急眼了?”
“是啊,就算你再怎么大大咧咧,好歹有点女孩子家的矜持。”
“哈哈哈哈哈哈。”
团长捧腹大笑,而后她对着坐在地上的杭雁菱伸出了手:“喂,这下就扯平了。”
“扯平了什么?你白给了我两拳,还卖了个关子给我,这是哪门子的扯平。”
杭雁菱握着团长的手,被她给拉了起来。
团长将手搭在杭雁菱的肩膀上:“我这辈子嘛,活够数了,死了也没什么遗憾,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你这个白痴那天给我心里头添了个堵,害得我压了个包袱一辈子到死都没说出口来。妈的,这么一想,我感觉也没那么愧疚了。”
“你还知道愧疚这两个字怎么写啊……”
“快滚吧。”
团长踢了杭雁菱一脚,让她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
勉强站稳,杭雁菱回眸望去,却见大团长走向了和她相反的方向,走的很潇洒。
这家伙,明明死的时候苦大仇深的来着……
唉。
继续前进,继续前进。
在道路的旁边,一个抱着膝盖,蜷缩地蹲在地上的黑影对杭雁菱招了招手。
杭雁菱走到路边,陪着那黑影一起坐下,黑影也显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凤冠霞帔,大红彩挂,宛若刚出嫁的新娘子,却落魄的坐在路边,像个乞丐一般。
新娘子歪着脑袋,将身子轻轻依靠在杭雁菱身上:“疯郎君。”
“嗯,在的。”
“心口还疼么?”
“不疼,怎么了?”
“胡说,我往你心窝捅了一刀,你怎么可能不疼。就算是为了我的面子,你也该说疼,你得深深记住我留给你的那份疼才行。”
“是是是……”
杭雁菱敷衍地点了点头。
“你又嫌我麻烦啦,是啊……我真没麻烦。你是不是觉得以前那个不会说话,听不见看不见,呆呆傻傻只会跟着你屁股后面走的呆子更合你心意?”
“不啊,你现在的样子挺好的。”
“好么?我感觉还不如以前,至少我还是个呆子的时候,身边有你。”
“呃……”
杭雁菱无言以对,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告而别死在你面前,当初在龙穴之前,也是我提议要跟你分手的。患得患失又麻烦,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龙朝花又把身子缩了缩,侧过脑袋枕着胳膊,看着陪自己坐着的杭雁菱:“很幼稚吧,我总想试探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即便我知道你只是把我当成病人,当成你初恋的替代品,我早知道这些事,可还是想尝试一点点……哪怕微小的可能,你爱过我。”
“抱歉。”
“呵呵,我被你甩了?”
“嗯……”
“哎呀,哎呀……哈哈,哎呀……唉……”
龙朝花的反应并未太过歇斯底里,只是嬉皮笑脸地哎呀了几声,而后将脸埋在了膝盖里,身子轻轻的啜泣起来。
“可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了。”
“嗯……”
“从出生开始,没人爱过我,也没人在乎过我……我就那么一个你,我也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是柴米油盐?是生死与共?我只知道我眼里的世界就缩在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身上,他没了,我的世界就塌了。”
杭雁菱静静的点头:“对不住了。”
龙朝花微微抬起头,红着眼眶,吸了一下鼻子:“对不起哦,前世死在你之前了。”
“哈,没事。”
杭雁菱摇了摇头:“至少这一世我救下你了。”
“所以,这次轮到我来赎罪吧。不管你是选择成神也好,跟我们回家也罢,还是在西州决定牺牲自己。我都跟你保证,我会好好活着,活的长长久久的。”
龙朝花的话语让杭雁菱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扭过头去看着龙朝花,拳头微微捏紧:“……”
“噗,你这什么惊讶的表情,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以死相逼,哭着喊着,求你别死?”
“那倒是不至于。”
“放心吧,要是你死了,我也死了。那天底下就没人知道我是个单相思的傻子了。纵使我曾经误会你也爱过我……但那段记忆对我而言就是全部,我会珍惜它的。”
“……”
杭雁菱无声地扶着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要离去,龙朝花却喊住了她:“喂,疯郎君。”
“……”
这一次,杭雁菱没有敷衍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