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到傍晚。
在处理完一天的朝政之后,龙武义从朝桌之前站起身来,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看了一眼最后一卷放在桌子上的奏折,龙武义拿在手里轻轻一振,那卷奏折化作了齑粉。
偌大的御书房之内空无一人,没有侍女,没有卫兵。
他虽是一朝的皇帝,却不喜欢被人伺候着。
缓缓地走出御书房,看着天空的夜色,龙武义眨了眨眼,略感疲惫的闭上眼沉思了一会儿,抬起了左手,轻轻的招呼了一下。
从黑暗之中,一道人影走了出来,半跪在地上。
“陛下。”
那是他的绣衣直指,直接受他掌控的部队。
“皇子们近日如何?”
“大皇子还在做准备,二皇子深居宫闱,并未有所行动。三皇子今日并未出宫,在宁安宫写着,四皇子今日于集市上和西州来的喇嘛吵了起来,所幸被龙卫护住,没有大碍。五皇子整日在殿内勤读,未有大碍。”
“知道了,看好三皇子,顺便将那位少爷带到我的养心殿,去吧。”
“是。”
绣衣直指点了点头,退回了黑暗之中。
皇帝微微转过身,看着遁迹无踪的绣衣直指,笑了笑。
他如同往常一样的到了大皇子的寝殿,和自己的大儿子聊了聊国家事,将今天的奏折带了一些给儿子阅读,随后又去五皇子的宫殿转了转,逗逗女儿开心。
一切就如同往常一样。
在五公主的福安殿简单地吃过了晚饭,回到了养心殿。
金砖玉瓦,雕梁画栋。
养心殿是龙武义平时休憩的地方,虽是灯火通明,但同样也和御书房一样,无人伺候着。
进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墨绘的屏风,一头栩栩如生的青龙盘踞在屏风的东侧,注视着画幅的中央,而在其它的三边,则绘着体型比较小的其它三种动物。
红色的鸟,白色的胡,黑色的蛇与龟
屏风之后是皇帝的寝殿,而屏风之前摆放着一张桌子,只有最受龙武义信赖的大臣才有资格来到这间养心殿和他谈论政事,不过到了龙武义这一朝,曾经和他谈论政事的那些大臣早已经在十五年前那场事变当中被杀戮的差不多了。
坐在龙椅之上,龙武义闭目养神,许久之后睁开了眼睛,看着桌子对面的黑暗,龙武义微微的勾起嘴角。
“如何,跟了朕这一整天,看着朕批阅奏章,看着朕接见大臣,可觉得朕这皇帝昏庸无能?”
“并不。”
空气中,传来了女子悠悠的声音。
黑暗一阵扭曲,皱褶。
身穿紫色旗袍的女子轻轻拍着手掌,在黑暗之中现出了身形。
她面带微笑,坐在了龙武义的对面。
“真不愧是东州的地脉之主,当世最强者之一,只有金丹期,却能看穿我的遁形之法。”
“哪里,朕不过是个区区阳寿不过八十载的凡人罢了,若非这龙脉傍身,想要凭着自己的本事看穿姑娘的隐遁,怕是难若登天。”
“已经很不错了,龙脉之主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
“姑娘有这般绝技傍身,怕是天下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了。对了……朕是该称呼你为凛夜姑娘……还是该称呼你为……杭雁菱姑娘?”
龙武义的话让紫色旗袍的女子微微一愣,旋即,她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看来三皇子所言非虚。”
“哈哈,朕能够所知所见的,也就只有发生在这片东州大地上的事情罢了。”
龙武义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于黑暗的房间里,他看着眼前的凛夜。
“那么,让朕来猜一猜……你来见朕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行刺,对么?”
“是啊,凭借着现在的我还没办法杀了你。”
“呵呵,虽然朕刚刚夸下海口,说知晓这东州大地上的一切,可你这南州来的贵客为何会对朝花情有独钟,朕还是真的不明白。”
龙武义看着凛夜,微微笑道:“可以说说么?”
“我很喜欢她,不想让她死。想着能不能对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您放过龙朝花——毕竟在我想到的诸多能够拯救她的方法里,直接对您动手是最快捷的。”
“你我没必要彼此欺瞒。”
龙武义闭上了眼睛,随后又徐徐睁开。
灿金色的光芒在墨色的瞳孔之中流转。
他端详着凛夜,微微的摇了摇头:“你来找朕,是想问问朕的动机如何,是么?”
“哎呀,被你看穿了,我是真的越来越烦气会读心的人了。”
凛夜翘起二郎腿来,看着空无一物的桌子:“怎么也没个茶水什么的,这就是东州的待客之道?”
“朕刚才的语气让你不悦了?”
“稍微有点,毕竟我不喜欢人小鬼大的家伙——尤其是,在看到你的眼睛之后。”
凛夜微微的闭上了眼睛,盯着龙武义的眼睛,攥紧了拳头,缓缓睁开了眸子。
暗金色的光芒在眸中亮起,取代了原本的淡紫。
“在看到你这对儿眼睛的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你为什么会将女儿制作成万众瞩目的靶子了。”
凛夜的脸抽搐了一下,声音低哑的说道:“真的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你也是个为了达到自己拟定的某个‘崇高’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的人………………妈的!”
“你的话语里洋溢着杀气,别这样,朕不喜欢。”
龙武义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的在木桌上叩打了一下。
桌子上浮现了金色的光芒,黑暗的房间被照亮。
随着金色的斑点漂浮而起,桌子上逐渐构筑出了隐隐的形状来,最后逐渐凝聚成实。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竟然凭空出现了许多丰盛佳肴来。
“好歹吃一点吧,朕也没用过午膳。”
“我可不会吃别人凭空变出来的东西。”
凛夜冷哼一声,将腿翘到了桌子上,双手环在胸前,皱着眉头,眯起了眼睛。
“是担心朕下毒?不,不对……是不屑啊……”
龙武义笑了一声,欣赏的看着凛夜。
“究竟过去了多少年了……朕没被人如此轻视的看着过了……令人不快的暗金色,和你的父亲一样。”
“看来,你认识付青冢。”
“不光认识,付青冢这个名字,说来还是我赐给他的。”
龙武义拿起了一块甜糕捏在指尖,玩味的笑着:“不过也不能说是赏赐——应当是给予流放者的警示吧,让他背上了青冢这个名字。”
停顿了一下,龙武义看着凛夜:“对了,若是不介意,你可以称朕为伯父。”
“啧,真他妈晦气。”
心情恶劣的凛夜散去了眸中的金色,伸手捂着额头,紧紧咬住了牙关。
“难怪那人就喜欢把家里布置的跟皇宫一样,难怪那家伙明明理性的跟怪物一样,却有数之不尽的负面情绪……他妈的,他妈的……”
原来如此。
付青冢的野心之所以如此之大。
只是因为……
他是上一届皇嗣之争的失败者啊……
难怪,难怪……
啧。
“别随口一句他妈的,他妈的,不可对本朝的太皇太后如此无礼,她老人家毕竟也是我的母亲,你的奶奶。”
龙武义如同长辈一般管教着凛夜的言辞,他摇了摇头:“若是你愿意,朕可以明天给你安排个先生来,教你重新学**家的礼仪。”
“那种事情免了,我这人自幼缺乏管教习惯了。”
凛夜一脚踹开了脚边上的饭菜,转身站了起来,朝着殿门之外走去。
“你我难得重逢,何不多聊一会儿?朕也对你这个侄女很感兴趣。”
龙武义轻轻笑了笑,从怀中掏出来了一封印着莲花暗纹的书信。
“若是担心朕对你做些什么,你大可放心——你们的掌门早早地就寄信过来,说你若是不能完整的回到莲华宗,便要不远**的亲自来找我讨个说法,届时在东州种下十几朵莲花,可不是什么妙事。”
“哈,那还真希望陛下能够放过我擅闯禁宫之罪了。”
凛夜走到了殿门边上,抬手触及门把手的瞬间,眼前花了一下。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然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纹丝未动。
这转换几乎是瞬间完成的事情。
是龙武义暂停了时间把自己搬回来的?
不对……
啧。
“这养心殿内的空间,为你所控?”
“准确来说,它本就是地脉的枝杈。在这里你大可以斩掉朕的首级,只是不多时,朕会自己再长出来一个。”
“想想就觉得真恶心。”
“哈哈,朕也不想那般失态啊。”
看着重新回到餐桌前的侄女,龙武义递过了一双筷子。
凛夜不爽的伸手去接,却被龙武义用筷子打了一下手背。
“即便朕不是皇帝,身为长辈,我递给你东西,你也该伸双手接的。”
“啧。”
凛夜伸出双手,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筷子,拿起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下。
手感栩栩如生,像是真的。
龙武义看着有些叛逆的小侄女,微微笑了一下:“好了,这是家宴,不必如此拘谨。”
“你当初将付青冢流放到南州,自也断了兄弟情分,而我也不过是付青冢的私生女,跟我,犯不着论什么家宴。”
“哈哈哈,你这性格我倒是喜欢,不像阿青,他自小是个心怀鬼胎,疑心重重,却又争强好胜的性格。”
龙武义将自称从朕改成“我”,也意味着在这里同凛夜说话的身份和立场的转变。
他站起身来,亲自夹起两块肉片放到了凛夜面前的碟子里。
“我这些孩子里,你最看好哪个成为太子?”
“不管从年龄,资历,实力,风评来看……这场夺嫡之争根本就没必要办起,大皇子稳赢无误吧?”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不喜欢老大。”
“为什么?”
“他有些地方,很像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父亲。”
龙武义玩着筷子:“表面敦厚忠诚,实则外柔内厉,不是个守成之君。”
“皇帝不都应该心狠一点吗?像你一样。”
“咱们家族的人心都狠,这不是什么必要的特质——对了,要不然,你来当这个太子如何?”
“……”
龙武义抬头看着凛夜,如同突发奇想一般说道:“把侄女过继到自己名下,这在历朝历代也有史可考,不用担心别人嚼舌根。你有这般了不起的隐遁之能,小小年纪便能出入我的皇宫。又是莲华宫的亲传弟子,身上还流淌着皇家的血——将来一**当了皇帝,南州的那帮人说不定对我朝的态度会缓和些,至少八十年内不用担心战事。”
“哈哈,抱歉,皇家的血,我这具身体里可是一滴都没有了。我以我如今的血为傲,我也只记得我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医生,而不是什么被流放的皇子。”
凛夜嗤笑了一声:“当然,如果你拿三皇子的安危做要挟,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老三是必须要死的,可惜了。”
龙武义的淡然让凛夜咬紧了牙根。
果然,跟流着这般血的人说道理,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她必须要死。”
“她有她的使命,自从她诞生以来……或者说,这个棋是在她诞生之前就已经布下的。”
龙武义显然不打算说出自己的盘算,他打了一声响指。
“对了,还有个人,要让你见一见。”
“谁。”
随着龙武义的手势,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来了一个青年。
他面带微笑,沉稳庄重。
在看到凛夜时,微微惊讶了一下,不过还是转身对着龙武义深施一礼:“陛下。”
“免礼,天英……瞧瞧这位姑娘,认识么?”
被称呼为天英的青年转过身去,看着凛夜,略微沉思之后摇了摇头:“臣不知。”
“她是你的妹妹……哦,别看她现在年龄比你年长许多,实际上也就十三岁的年纪……如何?小小年龄有这般修为,不比你当年差吧。”
“哦……?”
青年挑起眉头打量了一下凛夜,微笑道:“我可不记得我有过这样一个妹妹。”
“但我却记得你。”
凛夜笑了一声,轻轻抬手。
“付·天·英”
不到一息的功夫,青年脸上青筋乍现。
他的脸色突然变的如同白纸一般苍白,慌乱的伸手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喘不过气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龙武义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轻轻一挥手,黑暗隐去了付天英的身形。
“在这龙脉核心之地,竟也能施展身手,呵呵——你比我想象的厉害许多。”
“……”
“别那般看我,我喊他出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久违的家宴,把你的哥哥叫上也好……哦,听说付天晴也来到东州了,只可惜我那些侍卫无能,没能找到他的踪迹。”
“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州发生的一切瞒不过您的眼睛么?”
“呵呵,凡事都有例外,尤其是,沾染上了那位……”
龙武义靠在椅背上,转换了话题:“说来我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不待见这位兄长?”
“有些私人恩怨罢了。”
毕竟自己母亲凄惨的下场,和伏天英与付青冢的交棒计划离不开关系。